在梨树县的最北端,有这样一个村子——长发。
长发村是我包保的贫困村,也是中国作家协会指派“深入生活,扎根人民”定点村。
按说,“长发”和“贫困”,是两个矛盾的字眼,不该组合到一起。“长发”怎么会“贫困”?“贫困”怎么会“长发”?仔细品咂,更坚定了我让“贫困村”早日脱贫的愿望和信念。
奔赴长发
东辽河流域的自然屯落大多是“闯关东”时期开拓而成,屯落取名都有一定的规律性。其中最多的是按宗族形成的屯落,比如“张家街”“王家沟”“刘家馆”。其次是以自然地理特征命名,比如“四棵树”“靠山屯”“柳树营”。这两种命名方式简单直白。还有一种比较先进的命名方式,比如“富裕”“永吉”等,给屯落赋予一种愿望,给后人留下一份祝福和期许,较之前面的两种命名形式,这种命名更文化一些。
我第一次去长发是2017年年初。那年春节将近,我们送文化下乡,我力主选择最偏远最贫困的地方,县里就给我们推荐了长发。轿车从小宽乡开出,继续北进,向乡人问路,乡人指了指,又嘱咐,有集,车过不去。听说有集市,觉得此地不会太落后。李斯说“齐兴于市起于集,赵衰于卜亡于兵”,就曾把集市同国家兴衰联系到一起,况且,长发集市竟然“堵车”,那一定是很繁华的了。到了村口才发现,我的期许是那么脆弱,七八个摊位,小贩像是把一大年的困倦带到了集市,零下30℃度的寒气也不能把他们冷出精气神,风干的秋子梨像被抽出内瓤的瘪虫子,几条断了尾巴的青鱼也像被打了蜡。七个或者八个顾客用草绳系着两卷烧纸,也都满脸倦意地在集市上散步。
后来,“长发”和我结缘,成了我单位包保的贫困村,也成了中国作家协会指派我“深入生活,扎根人民”定点村,免不了多次去那里,送钱送物送温暖。
发财受穷都不过三辈子,没有“长发”,也没有“长乏”,多大的穷窟窿都有到底的时候。关键是,填窟窿,不仅需要耐心,更需要方法。小康路上一个都不能少,这是中国人共同的奋斗目标,所以,我们携手攻坚。
心安是主人
长发村的四至是:东接四家子的田土,可遥望中国玉米之乡公主岭市;北抵东辽河,河道成了天然分界线;西邻孤家子;南面顶着东北最大灌区梨树灌区。
按说,守着黄金玉米带,守着灌区,守着河流,这样的水土边栏,怎么说都算是“居善地”了。可惜的是,现实版的“善地”,却没能“长发”,不足2000人口,年人均收入在贫困线(3500元)以下的,竟然有80余人。
因老因病致贫,是贫困群体的普遍现象。相比于现象,长发村的贫困实际原因却是多元的,偏僻是一方面,而人均只有可怜的两亩二分耕地的资源配置,使得长发村即便是守着玉米带也产不出黄金,即便是守着“善地”也无法“长发”。
亩产1800斤玉米,每斤1.3元,人均可拿到3400百元。这是2014年以前创历史的数字,也是玉米创历史的高价。
亩产1800斤玉米,每斤0.75元(去年玉米价)。人均可拿到1700元,这是2016年的收入。
3400元和1700元,随着玉米价格起落,最高点和最低点之间的落差,寒碜得可怜。而这寒碜的数字,“筷子头”直径的一半,却是农民一大年的指望。
不能否认,随着现代农业的发展,农民的幸福指数有了很大提高,不似过去面朝黄土背朝天,现在春种有机器,夏天不用铲不用耥,秋天田头一站,整片玉米就被商贩买走。农业科技水平提高带来生产方式改变,艰苦的田间劳作强度有所减轻,问题是劳动方式改变了,收入有改变吗?就像长发村,收入没提高,就算躺在炕头数钞票,数来数去也没有“筷子头”粗,也还是没能越过那条贫困线。
而即便是线上的,也不会有多大差异。这也是处于“线下”的王学忠感言。王学忠原来并不贫困,除了两口人四亩四分地的收入以外,还有庭院经济,二十几只大鹅,年产千枚鹅蛋,刨除饲料成本,净收入800元,补充进土地收入里,就超过了那条线。可后来老伴患脑血栓,治疗花钱不说,800元的庭院经济也衰败了,也就坠入到了那条线以下。而他本人,着急上火,也患上脑中风,日子一落千丈。但细想,那“千丈”和那条“线”的距离,也就是“烟头”粗而已。由此可见,线上和线下,突破和降落何等简单。也由此可见,土地资源配置,对老百姓何等重要。更由此可见,长发村的脱贫,该何等艰难。
村里有位80岁的老人,面容黑瘦,却也豁达。他说,人要知足,不能横着比,想想以前的日子,草坯房四面透风,看看现在,就算不到3500元,也都吃喝不愁了。过去和现在,中间也是隔着一条线啊!老人就是抱着这份豁达,花谢花又开地过着日子。
有句话说得好,富贵无常属,心安是主人。
孔子也说过:“贫而乐道,富而好礼。”
高堂在上
按照原计划,今天去三社调研,梳理贫困户,这也是按照上级的部署,精准识别。其实长发村不用识别,看一眼就满目沧桑。
三社小组长刘富,田里滚打出来的黑黢矮壮。他的姑姑叫刘芳,上了贫困户名单,八十多岁,身体还算硬朗,儿子陪伴身边,也是年过花甲,满头白发。
此次精准识别,按照框框对照,土地、庭院、打工等收入。土地都一样,两口人四亩地,不旱不涝也就人均3000元收入,庭院里除了大葱土豆就是咸菜缸,有几只母鸡,产下的鸡蛋不够给老人改善一下伙食的。掀开锅盖,半碗剩饭半个茄子,抠剩下点儿蛋青的咸鸭蛋。孙子孙媳婚后外出打工,一年也回不来一次。做了登记和现场勘查,典型的贫困线以下。“庆幸的是姑姑身体没什么毛病,省去了打针吃药钱。”这是小组长刘富的感慨。
正准备撤身,老人发话了:“刘富你不能这么做,大姑知道你是好心,我家也有额外收入,刘富和我儿子合伙养了台小四轮,冬天拉活夏天抽水,哪年不是两千多块?我儿子嘴笨,刘富你咋不如实说?他还会点手艺活,画棺材头,也能赚好几百。咱做人得讲公正,西院王家老人得了脑血栓,住院拉下一大笔饥荒,他们家不是贫困户,我家定为贫困户,不公。刘富你们哥俩说说,我说的是不是在理。”刘富当然有刘富的道理:“老王家两个姑娘都上班,老人看病有农村合作医疗,他们家怎么能拉饥荒?”
老人的儿子挠了下白发,憨憨地笑了笑,拿出账单指给刘富。那是王家打的借条,不多,三千。老人的儿子拿着借条叹息:“本来要给孩子邮走买房子的。”
老人接过话:“房子晚买几天也冻不着,都本乡本土的,咱不能看着他们看不起病。”
儿子说出实情,老人说出道理,搞得组长刘富满面羞涩。
长发村路架是个人字结构,老祖宗们不仅给后世留下个“长发”的期许,还给长发人留下了做“人”的规矩。老人的教诲,声声扎心。再看老人的儿子,一位白发苍苍憨厚朴实的村民,内心猛地多了份崇敬,想起白居易的那句“堂上椿萱雪满头”,我,什么都做不来的草芥微尘,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白发,恭恭敬敬地给老人鞠躬,并在心里由衷地发出一句:高堂在上。
远去的鸽子
从孤家子到长发,有一条捷径,穿过两个村庄,再走10公里土路。
稻子扬花时节,我背起行囊,踏上那条15公里的捷径。路边商店购置了面包、香肠、五香花生米,当然少不了一小瓶“二锅头”。活在东北总是多几分自在,尤其是东北腹地平坦,不用担心地震、台风、泥石流、沙尘暴,大地寥廓,天蓝得透明,芦苇和蒲棒相互纠缠,蜻蜓和蝴蝶也自由地飞翔。
鸽子来了,扑棱棱地低空飞翔,11只,我数得仔细,也数得清楚。我数得仔细是因为鸽子和我相关,那是我们单位的扶贫项目。经过和村干部研究,先集中到一户饲养,养大了再分散给贫困户,还成立个组织,类似肉食鸽合作社之类,门槛设置也很高,不是特别贫困的,不能进入。
村民都认识鸽子,可现在搬来的鸽子,毛绒绒的还不会走路,虽然有技术指导,那么多鸽雏也不能放在怀里或者拿到炕头盖上筛子饲养啊!村民带着疑虑,割肉一样拿出仅有的一点积蓄购置更大的笼子,还有肉食鸽饲料。不想,春季的一场瘟疫袭来,年幼体衰的鸽雏没能躲避开,一个一个耷拉下脑袋,无论怎么努力抢救,最终还是损失了一半,由原来的一百对变成了半百。“家有千贯带毛的不算”。剩下的五十对,就该精心饲养了,可天灾过去了,鼠祸还在,而且比天灾更顽固。不到月余,五十对仅剩五对半了。它们长成了成鸽,11只,主人也就失去了让他们繁殖的兴趣,鸽笼门打开,11只鸽子飞进蓝天。看来,去长发可以走捷径,扶贫路是不能走捷径的,不仅要精准,还要科学。
就在我努力寻找脱贫途径当口,村干部引进来了“光伏发电”项目,占地少工艺手段简单且长效,我的任务是负责为三户贷款抵押担保,数额不大,完全承受得起。
“光伏发电”项目的引进,让贫困户看到了希望,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。村干部们也都长舒了一口气。